来源:青年学者访谈
时间:2024-01-24 10:44:23
文艺学:请谈谈您所理解的“文艺学”
丛子钰:考这个专业之前,我去向当时非常敬佩的院长老师请教:既想学哲学,又想能跟文学结合的话,学什么专业好呢?老师告诉我,如果想更偏哲学的话就去学美学,想更偏文学的话就报文艺学吧。过了这么多年,我觉得他说的也没错。无论我们自己如何划定边界,从常识上来看,文艺学就是更偏文学的哲学了,所以文艺学也和非常哲学的一个词总是挂上关系:理论。文艺学上的必修课无非就是文学理论嘛,只不过我们通常称之为文学概论,或者文学原理。理论、概论、导论、原理,这些表达无论如何换花样,我想在本科生眼中,都是一个意思:某种晦涩、绕弯子、把简单事情复杂化来显得高深的思考和表达方式。还有一些人认为,文艺学是学习搞文艺,这就离了大谱。当然也不是不能搞文艺,而且有不少文艺学的人后来在艺术行业干的也不错,但应该郑重声明一下:同学,无论你的文艺学老师看起来多么潇洒不羁,无论他是精通民谣、摇滚还是流行、爵士,这都是老师个人在整活,与专业无关。
这是从感观层面来讲的。从学理上说,文艺学是一个典型的进口货,所以无论是西方文论还是古代文论,其实在方法上都在使用西方的东西,不然前些年古代文论就不会讨论我们本土理论的“失语症”问题了。作为一门学科,文艺学有人本主义和科学主义两条方向。关于科学主义方向,“文艺学”学科经历了从德国经由俄国和日本再到中国的旅行,它拥有过Literaturwissenschaft、Литературоведение、ぶんげいがく这么几个名字。各国在近代以前的文学研究都是主张博学而非科学的,科学化是学术现代化和民族化的一个产物。毕达科夫在北大讲授文学原理时,带来的苏联版本的文艺学还是科学主义的版本,不过这里的科学是有些政治的内容在里面。80年代之后,由于存在主义和尼采、叔本华等生命哲学理论的流行,或者说青年运动的精神影响吧,科学的客观精神就逐渐退居二线了,当然在文学研究内,“向内转”和“向外转”的趋势还是此起彼伏,今天似乎我们又处在从文化研究回到文学的转变之中。就我个人而言,算是科学主义的支持者,我很赞同马克思的那句“人类解剖是猴类解剖的一把钥匙”,在未来,人工智能的文学研究也会是人类的文学研究的一把钥匙。但为了解决人工智能的研究工具问题,要不断减少主观的成分,甚至可以说,要像现象学那样,把“人类”的部分打进括号里。人类的部分,其实也就是语境的部分,而客观内容则是语义。人们想要保留主观的部分,其实是想要用个人语境来掌控语义。把这种想法理解为一种自我保护策略,或许还可以接受。但是我们也不得不承认,所有自我保护策略都可能成为建立话语霸权的手段。并不是所有人的个人语境都一律平等的,有些语境会杀死其他语境。语境的研究始终是一项冒险活动,所以这种人本主义的研究要么是危险的,要么是肤浅的。反而是科学主义的研究,虽然可能是机械化的,但是它对客观语义的分析至少是稳定而准确的,有助于教育和沟通。科学主义最大的好处就在于它的公共性,或者说可以用来唠嗑的属性,而文艺学终究也要与人沟通的,所以我觉得发展文学的科学研究,至少会更有话说,而不是只能讲文坛的家长里短,那样的话文艺学最终就成理论八卦和考古了。
文艺学:关于文艺学和哲学、美学、艺术学的关系,也是常被讨论的问题,你是怎么理解的呢?
丛子钰:就像那位老院长说的,从直观上看,真的很难分出这几个学科之间的差别,而且我们自己确实喜欢到兄弟学科的领域里闲逛,这主要是因为现代人文学科在共享着几套研究方法。比如语言学、心理学以及系统科学,这些科学研究方法被运用在形式主义、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等西方现代理论中。如果在全世界的范围内说,其实文艺学的地位在这几个学科里最为尴尬。因为刚才提到的几种理论的提出者,在身份上要么是哲学家,要么是社会学家,其中也不乏艺术史学家,但是没听说过有哪位是文艺学家,汉语里也没有这个词。在汉语中,文学和艺术、哲学本来也不分家,像刘勰、司空图这样的人我们要么称之为文学家,更具体地说可以叫诗学家,这也是因为诗歌作为最古老的文体,可以作为文学的提喻,而且只有诗歌拥有这个特权,你不可能称呼谁叫小说学家。
文学只能用文字的方式表达,文字本身又是一种符号。作为自然语言符号,它适于传递观念,这就让文学与哲学亲近;作为视觉符号和听觉符号,它就与艺术亲近。美学的出现也是为了区分哲学与艺术之间的界限,像我们熟悉的温克尔曼、莱辛等启蒙主义者,当时最为流行的一个研究课题,就是对艺术界限的讨论。他们的《古代艺术史》《拉奥孔》,都在辨析艺术与哲学、文学的差异。美学是哲学的一门分支,那它就是要以哲学为中心去辨析,艺术学是以艺术为中心,文艺学当然是要以文学为中心。所以,俄国形式主义依然算是第一个文艺学流派,“文学性”这个词看起来奇怪,但它的逻辑就是建立一套以文学为中心,使用各种科学研究手段为其服务的学科体系。它的意思不是说我们已经找到了文学的本质,而是要先确定文学与其他学科有所不同,然后才能定义它的本质特征。
文艺学:有哪些很喜欢的艺术家、理论家、作家,喜欢他们的哪些特点
丛子钰:艺术家里我非常喜欢柯布西耶和爱德华·霍普。霍普已经算是淘宝网红了吧,家里要买装饰画的话基本都能查到他。霍普的作品里表现出的那种属于城市的孤独感总是能够打动我,他的笔触是现实的,从斜后方不远处进行观察,眼睛与图像之间所呈的锐角显示出了一种尖锐的关系。他的作品里人物的面容并不清晰,身份大多是公司职员,也就是所谓的社畜,色彩对比度较高,光线像观察者的视线一样,总是斜着射进房间。
柯布西耶的建筑像是策兰后期的诗歌一样,但并不晦涩。虽然摒弃了装饰,但他所使用的的直角并不会带来突兀感,也不会像霍普作品中对光线的使用一样,带来压抑的感觉。柯布西耶的建筑总是在地面之上,他的很多理念都有些反常识,但又合乎自然,比如经典的底层架空柱和横向长窗,在现代建筑中已经相当常见,外观高级,内观舒适。功能主义对于理解现代艺术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其实我们的小说正应该向建筑学习,不过这也是说到容易做到难的事情。
理论家我喜欢克尔凯郭尔和维特根斯坦,纯粹是因为没有看懂哈哈。这两位都对我的研究对象:阿多诺,有过直接的思想影响。阿多诺的教授资格论文是关于克尔凯郭尔的审美问题的,他的文学批评中频繁出现的词是克尔凯郭尔的“反讽”。除此之外,我想克氏在《恐惧与战栗》中源自基督教的恐惧观念也被阿多诺予以世俗化,用在了对卡夫卡的评价中。所谓的“字面涵义”“震惊”等概念都与此有关。维特根斯坦跟阿多诺是同代人,阿多诺在公开发表的作品中没有提到维特根斯坦,但在与本雅明的通信中却隆重介绍了维特根斯坦的理论。虽然阿多诺毕生反对实证主义,而维特根斯坦尽管不是维也纳学派正式成员,却与之关系颇深,极可能是阿多诺所反对的对象之一。但是在阿多诺和维特根斯坦之间,似乎始终存在着一种隐秘的对话。首先是作为犹太人,其次是对音乐的关注,最后是他们的语言哲学。维特根斯坦对日常语言的关注,与阿多诺对概念的非概念性的关注,其实可以汇入同一条河流。何况,他们都是断片这种文体的狂热爱好者。那也可以说,所有能够使用断片形式写作的理论家和作家,都是我所钟爱的,这个名单里也包括维柯、尼采、施莱格尔。
作家喜欢的就比较杂了,若要专门举一个的话,那就托马斯·曼吧,他对资产阶级的讽刺和揭露倒还在其次,主要是因为这一类艺术家到了创作的中晚期,做到了一种无风格的风格。这种风格在作家中相对少见,在音乐家中最为常见。我相信所有的艺术大师到了创作的最终阶段,风格都是相似的。这种与自己创作道路相一致,同时又与古今艺术理想状态相类似。总之,我的艺术趣味是偏向古典主义的,喜欢古板而一本正经的作家,像托尔斯泰、罗曼1罗兰这些作家也不错。
文艺学:在你看过的书里,选5本对你影响最大的,会选哪几本,它们影响了你哪些方面
丛子钰:克罗齐的《美学原理》。直觉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我的震撼是非常厉害的,它的康德主义来源也总是很吸引人。直觉思维不同于浪漫主义的主观化思维,主要是为了与概念相区别。或许直接说最初对我的吸引力,是因为当时也在读弗洛伊德的理论,觉得直觉说与创伤之间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我一度相信,每个人在审美活动中体会到的直觉,全部来自于童年对世界的视觉觉醒体验和第一次精神创伤体验,这两个瞬间构成了直觉的焦点,所有的直觉都是根据这两个焦点来寻找位置的,审美活动就是直觉活动围绕两个焦点形成的椭圆。
萨特的《什么是文学》。接触萨特的顺序其实是有点问题的,最初贪图名气先读了《存在与虚无》,这本砖头当时实在令人头大。唯一能记住的是存在先于本质,然后对小说《活着》的价值观产生了极大的承认和质疑。虽说可以讲活着本身比活着的价值更重要,但老话讲了,“好死不如赖活着”,存在主义怎么听怎么像是一种犬儒主义的人生观,而不是萨特所解释的那样,是一种负责任的、介入的态度。直到读了《什么是文学》,体会到了萨特作为作家的激进和才华。我觉得这篇长文会给读者带来一种感觉,作为批评家的萨特比作为作家的萨特更称职。他的戏剧作品中有太多哲学观念,但这些观念用在批评中却好不突兀,反而与日常生活中的例子相得益彰,充满了激情与趣味。
霍达《穆斯林的葬礼》。第一部除了四大名著之外,让我在童年时感到名著的魅力的作品,也是我本科毕业论文的研究对象。这部小说在刚刚出版的时候卖得相当好,而且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全文朗读,当时和《文化苦旅》都是大学生人手一本的爆款。但是因为涉及宗教问题,后来改编的电影《月落玉长河》在兰州首映就遇到了抵制。小说中的很多故事都有原型,在北大学生中津津乐道。但即使不知道这些原版故事,小说的悲剧结尾还是十分感人,今天甚至让人觉得有点煽情过度。我最初读这部小说时时小学五年级,清楚地记得当时家里有一个我妈买的美容椅,我是躺在美容椅上,靠着窗户一口气把它读完的。后来一共反复读了24遍,比读《哈利·波特》的次数还要多。除了文学上的影响之外,这本书让我知道了先天心脏瓣膜不全症这种疾病,以及很多得这种病的人都很漂亮。
汪晖《现代中国思想的兴起》。虽然学界对汪晖的观点褒贬不一,但凭借这套作品,我觉得他在中国思想史研究上的地位还是毋庸置疑的。第二部下卷“科学话语共同体”启发了我对中国现代人文学科中科学主义的兴趣。我不确定汪晖是否受到过托马斯·库恩的影响,库恩的《科学革命的范式》也强调了共同体对于科学范式的影响,或许汪晖的研究是库恩的范式理论在中国现代思想史中的运用,但这套书对材料的掌握是令人信服的。至少它让我理解了,为何五四知识分子后来会分道扬镳,这其实是一开始就蕴藏在科学革命中的模式,并不仅仅是李泽厚“救亡压倒了启蒙”的表现,启蒙必然会导致革命,以及与之相关的各种相互对抗的思想。
阿多诺《晚期风格:论贝多芬的音乐哲学》。知道萨义德那本《晚期风格》的人要比知道阿多诺这本书的多,这主要归功于阿多诺的书太难翻译。但读过萨义德的人也都知道,他自诩为阿多诺音乐思想的继承者,“晚期风格”概念也源自阿多诺晚年的这部未完成作品。“未完成”对于所有音乐爱好者来说是一个充满了吸引力的词汇,其实它也是所有断片写作的特点。所有伟大的思想和艺术几乎都是未完成的,而“晚期风格”所说的就是这样一种现象:艺术家最初的理想在晚年才重新拾起来,但他已经不再能够完成这样一种理想。“晚期风格”是一种以不朽的毁灭对抗必死性的无望的努力,它以牺牲个人幸福和艺术的圆满为代价来实现这一理想。阿多诺的这个概念集合了他所有的理论,可以说是其集大成之作,但难读程度也可想而知。
文艺学:经常听音乐吗?请分享最近喜欢听的音乐,以及听的感受
丛子钰:为了写论文,最近在听city pop和一些无歌词的jazz音乐当白噪音,歌名是一个都记不住了。严肃听的音乐是Pollini版的肖邦钢琴奏鸣曲第三号,还有门德尔松的三首钢琴四重奏。郎朗版本的肖邦钢琴协奏曲第二号还有Kissin版本的莫扎特钢琴协奏曲第20号。我的钢琴老师觉得Kissin的演奏法太“激进”,但我个人是很喜欢他这种斯拉夫式的激情。如果是奏鸣曲的话确实有点奇怪(其实郎朗在抖音上的一些视频里就是这样,不过这种演奏很适合发视频),但是出现在乐队作品中就很合适。最后是一直循环的Lupu版本的舒伯特钢琴奏鸣曲第16号,仿佛音乐版的蒂克《夜颂》。
文艺学:近半年你所关注的电影(电视/动漫/纪录片),请问有哪些是特别推荐的,推荐点和吐槽点分别有哪些
丛子钰:喜欢德国文化的人大概都知道《巴比伦柏林》这部剧,它以发生在柏林的一起军火案为线索,把魏玛德国的经济与精神双重危机再现得充满艺术张力。这部剧尤其满足观众对德国文化的要求,在视觉上德国味十足,具有表现主义色彩。所以想要学习德语,了解德国文化的人都推荐去看一看这部电视剧。
我还比较推荐的是最近刚看过的《宇宙探索编辑部》,虽然说毛病也比较多吧,比如伪纪录片风格有人不喜欢,手持摄影、抽帧也有人不喜欢,但是我觉得孔大山和王一通二位还是挺有点歪才的。电影的英文题目叫Journey to West,确实在看的时候我就觉像是《西游记》,还有《神曲》和《堂吉诃德》,艾丽莎老师在剧中的吐槽太切中观众的心情了:“唐志军,你可做个人吧!”我其实特别想问导演:最后一段动画特效是不是全片成本最高的?
与之相对的,我很喜欢程耳之前的《罗曼蒂克消亡史》,但是《无名》真的看不下去。演员的演技问题当然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导演个人风格与本片想要表达的主题肯定有些冲突。总共也就两个多小时,还想把历史、文化、动作、欲望等等元素都囊括在内,导演显然是有些眼高手低了。
文艺学:从哪一刻起决定了投身学术,在这个过程中有过哪些犹豫、挣扎或困惑吗?在投身学术的这些年,有哪些感悟吗?
丛子钰:印象里应该是在大三某次通宵打LOL早上回宿舍的路上,当时觉得总得投入地做一件事。犹豫和挣扎好像没有过,自那之后大部分都在计划之内。困惑恐怕是有的,比如当初在出国读博还是先工作之间有过一段非常纠结的考量,直到今天我仍然没看出现在的选择中有什么必然性。
感悟就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但如果想生活过得去,一定先给自己订一份计划。再就是写论文不要相信奇迹和天赋,主要靠勤奋,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天赋只是进入学术大门的第一道关,里面的关卡还多着呢,每过一道关就得少几个以前觉得颇有天赋的朋友。大多数时候走到终点的都不是最有天赋的那一个,但可能是最有勇气的,比如哈利·波特;或者家世最有渊源的,还是比如哈利·波特。但遇到这种事也别想太多,你只是玩家而已,人家是有光环加持的NPC。
文艺学:请谈谈你的人生理想和学术理想,你对现阶段的现实情况比较满意吗,更希望在哪里有突破或改变?
丛子钰:我的学术理想是以文学理论学者的身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开个玩笑额呵呵——我觉得学术理想已经没有生活理想那么重要了,或者说学术理想已经缩减到了理解日常生活的程度,当然这并不简单。我理想的学术就是能够解释我自己以及周围人生活中的难题,无法解释生活问题的学术不能说没有价值,但是也只能作为工具箱来使用,也就是说,储藏在仓库里。但毕竟日常用得上的工具一直在更新换代,放在仓库里的就只能等着成为一个时代的文物了。就此而言,我个人非常赞同萨特的那句话,思想应当就地消费。所以说,我的学术理想就是能提供一些大家唠嗑时能用得上的话题,成为生活的一个脚注,这样也就足够了。
对现阶段的情况还比较满意,希望改变的就是能少睡点觉。我属于“特困生”,不管活干没干完都要忍不住睡觉,内心里其实想要把事情干完再睡。
以下问题来自文艺学读者群
@青猫:您认为中西文化在视觉隐喻上最深层、最显现的差异是什么 ?
丛子钰:问题提得很宏观,我讲点个人观点吧。无论对中国还是西方来说,视觉隐喻都不可能解释所有思想史问题,但是视觉表达又无处不在,而且深深地植根于我们的文化思维之中。比如二郎神的神话形象原本是没有第三只眼的,是后来把一些四川的视觉崇拜神话和原本的二郎神治水神话融合在一起。类似的视觉象征在中国比比皆是,而在我们的神话体系中,对某种形而上视觉的崇拜一直存在。无论是二郎神的天眼,还是孙悟空的火眼金睛,都是对现世视觉否定的同时,承认某种基于经验的超验视觉。但是在西方思想中,这种超验视觉是缺席的,透视法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一个东西如果被遮挡,或者是位于阴影之中,那么对于视觉来说它就是不在场。然而在中国的花鸟和山水画中就不是如此,那些被遮蔽的事物也被认为是在场的。不仅如此,中国的审美有意制造遮蔽,比如园林中对窗户和植物景观的设计。中国的视觉思想中,经验视觉与超验视觉并没有逻辑上的先后顺序,它们可以同时存在。而西方视觉思想中,是当超验视觉出现时,就要贬低经验视觉。换一种概括方式,中国视觉隐喻是对称的,西方视觉隐喻是非对称的。
@贝大哥:从记者到学者,从媒体圈到学术圈,请问您在身份和环境的转变中 有哪些比较深切的感受,在生活和工作及思考行为等方面 有哪些具体变化吗?
丛子钰:最深切的感受是最直接的:终于又能吃食堂、进图书馆了!这一点小小的改变其实对我来说还挺重要的,尤其是写论文的时候,真的不知道自己想吃什么,只想去食堂对付两口了事,碰巧我们学校食堂的伙食还蛮不错的,听说还上了央视。
另一个主要的影响是不用出差了。学术工作是在寂寞和交流中摇摆的,有些事情要孤独地沉思,有些事情非得在社会工作和交往中才能理解。我现在主要关心的是隐喻问题,它其实就不仅仅指的是语义方面的,我们常说的用一种语义代替另一种语义(喻),并把原本想表达的东西隐藏起来(隐)的意思。其实更常见的,是语境和语用中的隐喻现象,也就是我们每天都在说的话中所包含的隐喻,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换了个环境,让我有机会重新思考这几年来所经历的事情,所听到的话里,都包含着那些种类的隐喻现象。但如果不是因为以前的工作,可能我也很难理解真实的隐喻关系。记者的工作,就是把采访者所说的话,变成读者能够理解的意思,而采访者常常既有意回避一些话题,又无意识地把某些意思表达出来了,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所以对话仍然是思想产生的培养皿,种子已经找到了,现在我可以培育它了。
@S-414-1012:请问如何理解“西方马克思主义”这一概念?意即战后欧洲发展了产自欧洲的马克思主义,进行了理论创新还是同时包括战后欧洲人的马克思主义学呢?
丛子钰:如我所说,隐喻是日常生活中十分常见的现象,在学术生活中也是如此。像“西方马克思主义”这样的表达,既是概念性的,又是隐喻性的,它把“西方”和“马克思主义”并置在一起,产生了超过“西方马克思主义”概念的涵义。首先是对于中国人来说,“西方”一词肯定不仅仅指空间上的概念,在近代它意味着进步,也意味着殖民者。在当代,它意味着发达国家,也意味着试图同化和剥削东方的资本主义国家。其次,“西方马克思主义”与“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的思想”是两回事,很多西马学者,比如阿多诺和马尔库塞,他们都参与了政治事件,也表达了自己的政治观点,但不能说他们所有的观点都是西方马克思主义的观点。这位同学理解得没错,西方马克思主义是战后的发明,而它融合的其实是弗洛伊德老兄的观点。弗洛伊德和荣格的心理学有一个重大的分歧,就是前者不认为心理学可以对集体进行分析。在西方马克思主义那里,他们既拒绝将马克思主义的成果用于集体性的建设,同时又批判现代工业社会对集体的心理操纵。这里说的是德国的情况,法国的结构主义则通过俄国人雅各布森把马克思和索绪尔的思想做了一次嫁接。如果说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创新呢,西方马克思主义肯定是有所贡献的,他们把马克思主义同各式各样的20世纪科学进行了结合。我们在伦理学上是很有优势的,但因为之前的几十年里,基础科学给中国下场参与的机会并不多,所以能进行结合的机会就更少,大多数只能是结合语境的创新,缺少方法论上的创新。但近些年来,恰恰是中国在科学方面的成就,让我们应该很快能在马克思主义理论上取得一些突破。另一方面,“概念”思维本身是西方化的,如果过于追求创造出新的概念,必将让我们只能跟着西方思想的脚步跑。北方冬天参加过长跑的同学肯定知道,在排头的人是比较轻松的,跟在后面跑就比较容易感觉吃力。